秋日渐凉,连吹过的风里都带着菊花清冷的气息,太清池的荷花早已惨败,梧桐叶子落满湖堤,大殿上静的仿若一湖透明无波的秋水,孙棣的声音像是紫铜鎏金大鼎里的袅袅余香,静静的飘荡在殿上,越发显得空荡无寂。
“蕴康公主、华阳一品夫人、汝南王妃、端庆王妃、靖安王妃,都先后上表,表示愿意入宫抚养皇上。汝南王、端庆王、靖安王、司徒将军、安驸马、云郡马、也都上表景从,朝野目前分成两派,武将们大多推崇靖安王,文官们却主张三位王妃一同抚养皇上,三位王爷一同监国辅政。”
清风拂过,窗外的花木摇的的月影破碎,楚乔坐在软席上,穿着一身棉白色的内室锦袍,一只手搭在窗楞上,托着下巴静静的眺望着窗外的梧桐月夜,宽大的袖子微微低垂,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,脸庞消瘦,双眼沉静,看不出在想什么。
“兵部骠骑将军谢旭带着南军七万已经到了夕照山,不日就会抵达京师,谢旭曾经是靖安王的家奴,如今挥兵而来,不得不防,我已命徐素将军在邯水设防,谢旭若是打着拜见新帝的旗号来,也只能一人渡江,不得携带兵勇。”
“谢旭吗?”楚乔靠在窗前,头都没转,静静说道:“当日洛王造反的时候,也没见他这样忠君爱国,如今却跋扈起来了。”
孙棣声音不变,沉声说道:“名不正则言不顺,无怪满朝文武有异心。”
楚乔微微侧目,目光定定的看着孙棣,似乎已经了然他想说什么,却终究没有说出来,也没有给他一个切实的答案,只是静静的转过头去,看着窗外的粼粼碧波,久久无言。
“另外,柳阁老的儿子柳元宗曾私下找过我,表示在适当的时机,愿意联络一些柳氏旧部助大人一臂之力,只是,尚需要一个时机和名目罢了。”
这时,殿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两人齐齐转头看去,只见皇帝穿着一身小号的金黄蟒袍,赤着脚,连靴子都没穿,满脸泪痕的就跑进大殿来,一头扑进楚乔的怀里,大哭起来。两名嬷嬷跟在后面,见了楚乔和孙棣连忙跪在地上。
孩子身子小小的,那么软,两只手死死的抱着楚乔的腰,一边哭一边大叫道:“姑姑!母妃来找我了,母妃来找我了!”
楚乔怜惜的将小皇帝拉起,拿出手绢擦去他的眼泪,轻声说道:“皇帝又做梦了吗?”
孩子小嘴一瘪,哭着说道:“母妃头上全是血,全都蹭在我身上了。”
楚乔安慰他道:“皇帝别怕,那是梦,当不得真的。太后生前那么喜欢你,怎么会吓唬你呢?”
“姑姑——”
李修仪紧紧的抱着楚乔,怎么也不松手。
孙棣看着皇帝,不无惋惜的说道:“皇上年纪还这样小,若是到了别有用心的人的手里,还不知要吃多少苦?”
楚乔的心底突然生出一丝烦闷来,看也不看孙棣,当即冷冷的沉声说道:“夜已深了,大人不宜再留在宫中。梅香,送客。”
孙棣也不气恼,彬彬有礼的对着楚乔施了一礼,施施然的转身离去。
梅香瞪着孙棣的背影,眉目间颇有些怨愤,见他离去后忿忿的说道:“小姐莫要听这人胡说,大不了等四少爷来了,咱们就将小陛下带走。”
楚乔还未说话,怀里的李修仪却抬起头来问道:“姑姑要到哪里去?”
楚乔低下头,看着孩子黑漆漆的眼睛,隐约间似乎透过这双眼睛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。那时漫天飞絮,寒风像是刀子一样的冷,他不顾举国的反对和质疑,带着大军赶至,将她从乱军之中救出,他的铠甲那样凉,贴在她的脸颊上,却好像是挡风的高山,巍然如煌煌大厦,好似永远都不会倒下。
她一点点的收拢手臂,将怀里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。
白烛高燃,深宫的夜,总是这样的漫长。
泰安门旁的角门缓缓打开,孙棣一身轻袍缓带,款款而出。
铁由蹲在黑暗的角落里,见他出来不动声色的走近。孙棣淡笑的看着他,恍若无事的说道:“铁统领可是要找我喝酒吗?”
“袁太后是你杀的?”
铁由声音低沉,眼神沉寂如水,突然沉声说道。
孙棣面上波澜不惊,嘴角挂着一丝淡笑,朗朗道:“铁统领此言何意?袁太后触墙而死,阖宫上下全都看到了,也是你亲眼所见,与我何干?”
铁由皱着双眉,语调不变的说道:“清源说逼宫的前晚,你曾从狱中送出来一封密信,指名是要交给袁太后的,袁太后看完你的信后就去了陛下寝宫,一直到逼宫的当晚都没有离开。伺候太后的侍女说袁太后哭了整晚,连饭都没有吃,你跟她说什么了?”
“我能说什么,无非是嘱咐太后小心防范詹家兄妹罢了。”
铁由突然上前两步,双眼紧紧的盯着孙棣,沉声说道:“那你为什么秘密处死了为你送信的几个小太监,昨晚又以清宫为名大搜仪心殿?”
孙棣的面色也冷了下来,凌然转过身去,冷冷道: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
说罢,抬脚就想走。
“孙棣!”铁由蓦然间大喝一声,吓得远处的侍卫齐齐向这边望来,他胸膛起伏,压低声音缓缓说道:“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,宫中千百双眼睛盯着你,你以为你做得到天衣无缝吗?”
月光清冷,将银白色的光洒在孙棣的背脊上,青衫翩翩,朴素无华,偏偏却有说不出的光彩从这个年轻的贵公子身上飘然而出。
他慢慢的转过身来,双眼静静的看着铁由,一字一顿的沉声说道:“铁由,你是什么出身,你不会不记得了吧。”
铁由一愣,面上陡然闪过一丝不快,冷冷道:“铁由一介贱民出身,自然无法同孙大人相提并论。”
“我并不是问你这个。”孙棣淡淡说道,冷月的清辉下,他的脸庞俊秀且邪美,男子背脊笔挺,袍袖翩然,静静道:“我是想说,你不会忘了陛下对你我的恩德吧?”
铁由顿时一愣,可是转瞬他就冷冷的说道:“杀了小陛下唯一的母妃,鼓动朝野人心思变,这难道就是你报答陛下恩德的手段?”
“不然还能如何?让陛下登位,袁太后辅政?哼,如果那样,不出三年,这大唐江山就会跟着靖安王周允姓周了。”
孙棣嘴角含了一丝冷笑,年轻的眼睛狡黠若狐,夜风吹来,衣带翩翩,竟不似人间人物。
“的确,陛下临死前早就料到会有这般局面,也一一做好了批示和安排。只是我却偏偏不那样做,我偏要让大唐乱上这一场,偏要詹子瑜这个乱臣贼子死在秀丽将军的手上,好让她立下这一功绩。袁太后就算当日不自尽,我事后也会杀了她,只是她还算聪明,知道自己没这份本事,早早的做出了选择,也省了我很多麻烦。朝野上的水是我搅浑的,只有将局势逼到这种地步,楚大人才会为我所用,不会随着诸葛玥离开大唐。”
铁由听得目瞪口呆,铁红色的城墙看起来厚重且压抑,夜行的飞鸟掠过高高的金吾宫,发出刺耳的鸣叫。铁由紧皱着眉头,微张着嘴,过了许久,才不可置信的说道:“你疯了!”
“不,疯的不是我。”
孙棣仰起头来,衣带当风,挺拔的身姿犹如一柄枪,遥指着遥远的北方夜空,目光犀利的说道:“你听没听到?北方的战鼓已经响了,雁鸣关下伏尸百万,大夏已然将近分崩离析,燕北燕洵野心勃勃,兵韬武略冠绝当世,心狠手辣无人能及。大夏如今之所以还能与之抗衡,无非是因为诸葛玥的青海大军在侧翼威胁,一旦诸葛玥离开,仅靠赵彻一人,如何能与燕北抗衡?而且大夏国内勾心斗角,内乱不休,各方氏族各自为政,赵飏也不是甘于人下之辈,一旦大夏被人攻破,我卞唐北方屏障尽去,到时候西有燕北从南疆水路遥遥威胁,北有燕北大军正面进攻,东有与燕洵关系密切的纳兰红叶,内部还有靖安王等居心叵测者暗加觊觎,那时候,我大唐可还有存活之理?”
铁由整个人顿时愣住,只听孙棣继续说道:“洛王一战,大唐伤亡惨重,陛下大去后,国内欲取李家而代之的势力贼心不死,如今若是保持这样的四分之局,我们还有一拼之力。一旦局势被打破,大夏绝于燕北之手,那就是我大唐覆灭之时。陛下对你我二人恩重如山,如今他已不在,难道你我能坐视大唐千年基业毁于一旦吗?”
“那、你也不该杀了袁太后,她毕竟是陛下是妃子,是小陛下的母亲!”铁由满脸通红,大声说道。
“一个无用的女人罢了。”孙棣不屑的冷哼一声,沉声说道:“为今之计,唯有想方设法保住大夏,才能让我们有喘息之机。在燕北灭掉大夏之前,如果我们无法吞并怀宋,那么将来必定落入重重包围之中。”
说罢,他的目光突然现出一丝狂热了,他转过身来,紧紧的盯着铁由,沉声说道:“只要楚大人在我大唐一日,诸葛玥就必定不会离夏返回青海,只要他不走,燕洵就不能无视翠微关而发全部兵力攻打雁鸣关,大夏不灭,我们便有了休养生息的时间和机会。而且以楚大人和燕洵诸葛玥二人的关系,必然会为我们迎来两方在政治上的支持,国内势力若有异动,不得不考虑其他两国的态度,小陛下的皇位便安稳无忧,靖安王等人便是要插手,也会有些顾忌。更何况,秀丽军战斗力极强,忠心耿耿,不下于陛下的狼军,当是王师的最佳保证。楚大人本身极具军事政治才华,深得大同行会残余势力的推崇,堪当大任,且对陛下有情有义,本身也无亲族家眷,身为女子,更无野心,这般辅政人物,当今之世,你还能找到第二个吗?”
铁由被他说得哑口无言,只能愣愣的看着自己的同僚,好似不认识一样。
孙棣看着他,静静的说道:“你若是想看着大唐基业毁于一旦,想做大唐的千古罪人,不妨将刚才我说的话告诉别人,同僚一场,我不怪你寡情薄意,只怪我的心思不能为世人所理解。”
“可是,你要楚大人她……你这不是在误人终身吗?”
孙棣摇头一笑,轻拍了拍铁由的肩膀,淡淡道:“我虽然相信楚大人没有野心,但是我却不能不防着别人,如果将来诸葛玥真的娶了她,难道还要让青海王的夫人来做我大唐的监国吗?”
天上明月皎皎,洒地铺银,男子转身昂首离去,声音从远处飘渺而来,带着几丝难言的凄凉:
“帝王之路,怎容得妇人之仁?地狱幽深,无人敢往,便让我一人独去……”
月影倾斜,秋风苍茫的吹过,遍地梧桐秋叶,一片清寂之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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宓荷居仍旧是一样的冷清,只是如今却已经成了整个金吾宫内最有人气的地方,最起码还有活人的走动,而其他地方听说连夜行的鸟儿都不愿意飞落了。
金吾宫一下子就安静下来,不再有歌舞,不再有酒宴,不再有蜜色肌肤蓝色眼眸的东胡舞姬,更不再有彻夜而歌的优声伶人。
整座宫殿都寂寞下来,连夜莺都识趣的飞离了这座沉默的宫殿,宫殿突然间变得那么寂静,走路的时候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。所有人都在悄无声息的活着,似乎稍稍大声一点,就会惊动那些刚刚死去还没有消散的亡灵,宫里的白幡白绫如同一条条雪白的女子手臂,依稀间,眼前再次晃过不久前这里的锦绣繁华、酒鼎奢靡,然而转瞬间,尘土归墟,一切已然消散。
所有的一切都在想念着那个人,包括这里的连绵梧桐和清水碧波,还有每一道飞檐斗拱,每一处庭院假山。
皇帝刚刚睡着,就躺在楚乔的床上,这孩子当日亲眼目睹袁太后自尽,多日来没有一个好觉,此刻小眉头仍旧紧紧的皱着,似乎睡梦中也在害怕一样。荣王躺在一旁的摇篮里,却睡的很踏实,嘴角弯弯的,像极了他的父亲。
楚乔坐在窗前,没有半点困意,一只白烛静静的燃着,烛泪低垂,火光下隐隐有一丝丹红,恍若女子珠泪下滚落的胭脂。
手上捏着厚厚的一摞书信,火漆完好,全部都没有拆封。
她就那样坐着,已经足足有两个多时辰了。
孙棣的话不由得再一次回荡的脑海里,她缓缓回过头去,看着两个年幼的孩子,心底一片空蒙的茫然。
已经十三封信了,他必是着急万分,若不是如今大夏如此局势,恐怕他早已只身前来。
楚乔的嘴角滑过一丝淡淡的笑,在脑海中想象着他生气的样子,眉头必是紧皱着的,眼睛瞪着她,嘴唇抿成一条直线,像个赌气的孩子。
这信里,会写什么呢?会生气的骂她?怨她?还是会殷殷的叮嘱她?
也许都会有吧,但是她却不想去看了,这条路那样冷,她不能转头去看别的路上的火光,一旦她看了,她怕她再也没有勇气往前走了。
胸口的热度一寸寸的冷下去,渐渐凝成了一坨坚冰。她恍惚间又想起了那一晚他对自己说的话,当时桂树轻摇,月光明媚,他转过头来看着她,目光那样清俊,缓缓的问:“路还没有走到底,也许还会有别的变数,你怕吗?”
当时的风那样轻柔,天气是暖暖的温热,她的衣袖被风鼓起,像是翩翩欲飞的蝶,她当时抛却了一切心结,静静的轻笑说她不怕。然后他就温和的笑起来了,那是极少见的,没有尴尬、没有赌气、没有斗嘴、没有争执,他发自内心的对着她微笑,然后在月色下缓缓俯下头来,在她的唇边轻轻的吻,有力的手环住她的腰,唇齿摩挲着她的柔软和芳香,吸允着多年憧憬的甜美。
然而,这个梦还没有开始,就将要终结了。
岁月于她,已然是千刀万剐的凌迟与割裂,命运虚无苍茫,犹如烧过荒原的熊熊野火,扑不尽,浇不息,永无静好,从无安宁。
她缓缓的伸出手来,捏起书信,放置在烛火之上。火苗高高的燃起,烧得信封微微曲卷,渐渐泛黄,火舌蔓延,终究化作黑灰。
“小姐!”
梅香端着宵夜走进来,惊得轻呼一声,几步跑上前来,一把将那烛台推倒,惊讶的问:“你在干什么呀?”
楚乔也不做声,只是静静的看着已经烧了大半的书信,剩余的一半也是黑灰翻卷,残破不堪,像是千疮百孔的蛛网蒙上了黑尘,在灯火下,有着蒙昧的光。
“小姐!”梅香惊讶的瞪圆了眼睛,突然抓住她消瘦的双肩,担忧的问道:“你不会、不会是打算听那孙棣的话吧?”
楚乔就那么仰着头静静的看着梅香,梅香突然觉得楚乔的眼神似乎已经死了,变成了一片残灰,没有半分生气。她紧张的抓住楚乔的手,使劲的握着,着急的说道:“小姐,这个事情你可不能犯傻,这是一辈子的事,唐皇虽然待你好,但是他已经不在了,你只是一个女子,凭什么要你背起整个大唐江山?”
楚乔仍旧不说话,梅香急的额头冒汗,眼泪盈在眼眶,声音颤抖的说道:“小姐,你不能再辜负四少爷了,你不能答应,你醒一醒,你可不能犯傻!”
一阵风突然吹来,呼的一声吹起地上的信灰,几片还未完全烧完的信笺翻了个个,灯火下隐隐可见几个清俊飞扬的字迹:切要等我……
等你……
楚乔的眼睛有些模糊了,可是却没有眼泪落下,灯火从她的裙角爬起,一寸寸的覆上浅浅的光。她的心抽抽的痛,却哽噎的说不出话来。
“小姐!”
梅香突然哭出声来,噗通一声跪在地上,床上的孩子被惊醒,睡眼模糊的坐起身子,看到梅香哭也有些吓呆了,愣愣的看着楚乔,张开一双小手,轻轻叫道:“姑姑。”
孩子的声音惊碎了她心里的沉寂,楚乔站起身来,就要去看孩子。却被梅香一把扯住裙角,女子泪眼朦胧的仰头望着她,声音那般哀婉,悲声哭道:“小姐,活人为什么要为死人活着?”
楚乔的脚步顿时就愣住了,她愣愣的回过头来,看着梅香红红的眼睛,一双青白的手不自觉的开始颤抖起来。
“小姐,你不能再辜负四少爷了,你不能。”梅香眼泪潸然而下,悲声说道:“你忘了那首歌吗?月儿照你魂,催你早还乡,小姐,一定要到失去了才知道后悔吗?你今日要还亏欠唐皇的债,焉知他日会不会有机会补偿四少爷?逝者已矣,难道要让活人永远活在痛苦和伤心之中吗?”
梅香一个头磕在地上,大声说道:“小姐,跟四少爷走吧,梅香求求你,走吧!”
“坏人!”
李修仪突然从床上跳下来,一把扑在梅香身上,就将她撞倒。小小的孩子像是一只小兽一样,使劲的去抓梅香的头发,一边厮打一边大骂道:“坏人!你是坏人!你要抢走我姑姑,你要让我姑姑走!坏人!”
楚乔连忙将李修仪抱在怀里,孩子犹自在她怀里挣扎,一双眼睛充满恨意的看着梅香,像是一个失去了母狼的狼崽子。
“坏人!仪儿已经没有父皇和母妃了,还要抢我姑姑,坏人!”
孩子的声音像是一把刀,尖锐的刺在楚乔的心上,那一瞬间,仿若有一口血凝在喉间,几欲冲口喷出。
李青荣也睡醒了,孩子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,静静的望着屋子里的几人,忽见自己的小哥哥哭了,也张大了嘴,哇的一声哭了出来。
奶娘急忙从外面跑进来,也不敢多言,只是抱起荣王就去了外间喂奶。
大殿上的烛火噼啪作响,窗前的梧桐树影偏偏摇曳,夜那么静,除了孩子的哭声,她什么也听不见。
“什么四少爷?”
李修仪一张小脸突然冷若冰霜,带着几分少有的煞气,一把推开楚乔,跑到床边就拿起楚乔的宝剑,嗖的一声拔出几乎和他一般高的宝剑来,杀气腾腾的大叫道:“我去杀了他,让他跟我抢姑姑!”
“仪儿!”
楚乔一把夺过剑来,怒声呵斥道:“你要干什么?”
孩子小嘴一瘪,滚滚眼泪从眼底落下来,大哭道:“姑姑不要我了,我知道,你要走了,你不要我了!”
楚乔颓然跪在地上,将孩子紧紧的抱在怀里,心痛的犹若凌迟,哽噎的说不出话来。
“姑姑别走。”
孩子伸出小手抱住她的背,哇哇哭道:“仪儿很快就会长大的,我会像父皇一样保护姑姑的,姑姑别走了。”
这时,门外突然奔来一个白玉般漂亮的小女孩,穿着一身纷纷的小褂子,傻乎乎的站在门口,一张小脸又白又胖,双眼黑漆漆的,像是两颗养在水中的葡萄。
李修仪看到她,从楚乔的怀里跑出来,几步跑去拉过小女孩的手,抽泣着说道:“潇潇快给姑姑磕头,给姑姑磕头姑姑就不走了。”
小女孩就是李策的女儿,今年才四岁,因为近来宫中不太平,楚乔将他们三人都带到了宓荷居居住,只是潇潇习惯和乳母一起睡,是以就睡在不远的外间。
潇潇愣住了,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听懂哥哥的话,竟然站着没动。
李修仪顿时生气,大吼道:“让你跪下磕头!没听见吗?”
潇潇哇的一声大哭起来,噗的一下跪下去,两只小手撑着地,不断的磕着头,一边磕头一边哭着胡乱的说道:“潇潇不敢胡闹了,潇潇不敢了,姑姑,呜——”
楚乔一把拉住也要跪下磕头的李修仪,将他和潇潇一起抱在怀里,心底的酸涩像是一汪碧海,无边无际的泛滥开来。
“姑姑不会走,姑姑哪也不去。”
她一字一顿的说,两个孩子扑在她的怀里,后怕的大哭,声音回荡在空寂的金吾宫里,合着漏液的更鼓,一起传递到这哀思的深秋之中。
梅香看着三人的身影,一颗心就那么重重的沉下去,她坐在那里,微微侧过头去,紧紧的抿住唇角,一行清泪从眼底滑下,落入口中,那么苦,那么涩。
“都是命。”
她无奈的扯出一抹笑来,像是陈年的黄连。
第二日,孙棣来的时候楚乔已经梳洗完毕,穿着深红色织金的庄重服侍,金丝百合披襟长长的垂坠胸前,看起来金碧辉煌。
孙棣看了楚乔一眼,似乎微微有些愣,过了一会唇边突然绽出一抹笑来,静静道:“看来姑娘是想通了。”
女子坐在正厅主位上,清晨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,有着一种让人不敢逼视的光。穿上这样的华服,她眉眼间的凌厉却丝毫没有消减几分,反而显得更加雍容,她定定的看着孙棣,声音清冷,缓缓开口道:“还好,想必没有叫孙大人失望。”
孙棣神智顿时一凌,却还是冷静的垂首:“姑娘言重了。”
楚乔也不再多言,冷冷一挥手:“估计大人心中已有数了,该如何操办,就全权交给你吧。”
“是,臣定不负所托。”
转瞬之间,称呼就已经改了,楚乔转过头去,连冷笑都觉得吃力。
孙棣踟蹰一下,随即试探着说道:“三日之后,就是黄道吉日。”
“三日?”楚乔微微扬起眉来:“不会太赶吗?”
“无妨,臣会督促礼部和工部加紧筹备。”
“那圣旨和诏书该怎么办?”
孙棣微微一笑,很是自得的说道:“姑娘忘了吗?先帝给姑娘的郡主册封诏书还没有填写尊号,只要稍加修改,就可大功告成。时间上也无误差,毕竟是先帝亲笔所书,群臣会更加信服,加上姑娘如今的威势,想必无人敢出言反对。”
“呵,你倒是想的周全。”
楚乔不冷不淡的说道,孙棣背脊突然一凉,沉声说道:“那臣这就下去准备。”
“恩。”
楚乔淡淡的点了点头,神色颇有些倦怠,孙棣急忙转身离去,就在将要跨出房门的时候,一个极清淡的声音突然传来,女子淡淡的说道:“这是最后一次。”
孙棣脚下顿时一滞,他回过头去,却见楚乔已经跨进内殿了。
难道是幻听?
他紧紧的皱起了双眉。
秋日高远,天色澄碧,孙棣突然洒脱一笑,扬起脸孔看向天空,依稀间,似乎又看到了那个亦君亦友的男人正笑吟吟的瞅着他。
“我这样做,你想必也是开心的吧,就算你脸上摆出一副处女神圣不可侵犯的正义模样,心里估计也乐开了花。”
孙棣深吸一口气,静静的闭上眼睛。
恨我亦无妨,只要保住李唐的血脉,一切都是值得的。
十月初五,金吾宫下达先皇的遗诏,册封秀丽将军楚乔为皇贵妃,执掌宫中凤印,并承诺天下,只要将来诞下皇子,就册封其为大唐皇后。
因为落款的时间是三个月前,那时李策仍旧在世,是以楚乔成了唯一一个刚刚册封就荣升太皇贵妃的女人,并且天下谁都知道这是一场怎样的婚姻,这位秀丽皇妃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再怀上李策的孩子了,所以这一辈子,她也只能是一个太皇贵妃。
册封大典定于三日之后,唐京全城挂满黑幔,礼部也赶工制成了大唐千年来的第一件黑色凤袍,各地官员无不匆忙备礼,驿道上满是疾奔的驿马,遥遥的向着京城的方向。
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三日后的这场冥婚,各国的眼睛齐齐凝聚其上,天大再一次被这个女人惊动,因为每个人都知道,这不仅仅是一个皇妃,而是大唐未来十年之内真正的主人,这个昔年奴隶出身的大夏女子,终于凭借着传奇的际遇,一步步的爬上了权力的顶峰。
燕洵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宫里宴请贵客,风致悄悄的走过来,伏在他的耳边,轻声说了几句。他的脸色突地一变,手中的酒盏一歪,半盏葡萄美酒,就洒在了玄黑色的袍子上。
粗犷的客人微微一笑,不无探究的问道:“大王怎么了?”
燕洵恍然一笑,摇头道:“朕养了多年的一匹老马刚刚死了,惊扰贵使,真是不好意思。”
“原来是匹马。”客人哈哈大笑道:“燕北地大物博,将来大王若是再攻下大夏,天下尽在大王掌握之中,要什么没有。不过既然大王喜爱好马,那我立刻派人回去送一千匹上等战马来给大王,祝大王东上顺利,旗开得胜!”
朗朗的笑声顿时从朔方宫里传出,在燕北高原上远远的回荡开来。
天地间那般辽阔,命运真的像是一往无前的利箭,只要射出去了,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。
那天晚上,燕洵带着随从上了落日山的纳达宫,宫殿状若浮云,美轮美奂。他坐在瑶池般的云海深宫中久久没有出来,太阳一点点的落下山,夕阳一片红艳艳的火红,像是火雷塬上的烈焰红花。
烈酒滑过嗓子,视线一点一点的模糊了,他的视线不再凌厉,变得有几许空蒙,身边没有一个人,他可以允许自己的思想暂时的放一个假。
“阿楚,嫁给我吧。”
“恩……”
“我总会对你好的。”
“我总会相信你的。”
“阿楚,等东边战事了结了,我们就成亲吧。”
……
“阿楚,一切风雨都过去了,而我们还在一起。”
谁都会变,我们不会变。
我们,不会变……
一阵低促的轻笑声从云海宫里传出来,风致微微一愣,侧过头去,却只闻到一息绵绵的酒香。从前的陛下是从不喝酒的,自从,自从那个人离开之后,酒这个东西,就成了这里的必备之物了。
想起那个人,风致突然鼻尖一酸。
终究是两个伤心人,零散天涯,踩着刀尖过活,谁也不得真正的安宁。
燕北的风渐渐冷了,冬天又快到了。
此时此刻,贤阳的渡口处一群人刚刚上了岸,几名满面风霜之色的男人牵上几匹马,沉声说道:“家里传来消息了,没有人知道少爷不在,七爷嘱咐说少爷尽心办自己的事,十天之内赶回去就行,不要担忧。”
紫衣男子微微皱着眉,面容俊朗,嘴唇丹红,一双眼睛好似深潭古井,深邃沉光。
他利落的上了一匹马,面上隐隐带着几丝风尘之色。
“此去唐京,抄近路的话只要三天的路程,只是沿途没有什么大型城镇,未免有些颠簸。”
“时间仓促,还是走近路吧。”
一名随从转头对那紫衣男人说道:“少爷,要不要准备一辆马车,你已经多日没好好睡一觉了。”
“不必。”男子摇了摇头,沉声说道:“唐京那里可有消息?”
“姑娘一举击溃詹子瑜之后,朝野就平静下来,只是近期关于何人辅政的问题有些喧嚣,只是都与姑娘无关,是卞唐内政了。”
男子点了点头,说道:“走吧。”
众人跟在他的身后纷纷上了马,马蹄飞溅,转眼就消失在贤阳古道上,不一会,就出了西城门,沿着偏僻的驿道而去。
一个时辰之后,皇家的使者进入了贤阳城,宣读了楚乔被封为秀丽太皇贵妃的圣旨,贤阳城守跪地朝拜,随后赶紧回了府邸,组织贤阳的富户开始准备起恭贺新主子的贺礼去了。
久别之后,已然是天翻地覆,人事全非。
岁月如梭,仓促之间,便隐现十年岁月峥嵘。依稀间,已不是昔日的垂髻稚女,亦非往昔的固执少年,岁月在他们中间一重重的划下无数的界限,家恨、国仇、情爱、战争、颠沛、流离、生死、两别,终究,情谊和亏欠也一一登场,好似那繁华锦绣长的层层丝缎,无论怎么扯,都扯不完那无尽的线头。
长风从极远处的燕北吹来,拂过大夏浩瀚国土,吹进卞唐脉脉深秋,略进怀宋如锦繁花,向着极东方的浩浩碧海,淹没于雪白的海浪之中。
“路还没有走到底,也许还会有别的变数,你怕吗?”
“我不怕。”
“记住,我在等着你呢。”
夜幕清冷,月光如辉,遍布古道华林。
那一场记忆中温暖的碎片,终究被无尽的血雨腥风、刀光剑影洗去了最初幸福而明媚的期待和铅华,只余事实清冷,将过往的期待和如今的局势分的清清楚楚、泾渭分明。
马蹄滚滚,昼夜不息,久违了的唐京古城,就在眼前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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